如果一提到向日葵地,你脑海里想到的就是和盘托出的盛大与金黄,那种咄咄逼人、不可一世的灿烂与美丽,作家李娟说,向日葵不会同意。作为种子、作为秧苗时的向日葵,刚刚分杈或者结籽时的向日葵,以及收获之后残余的秆株和油渣统统都不同意。那些和病害轮番斗争,这厢抢着灌溉,那厢浇水浇过了,打出来的葵花有一半都是空壳的农民们,也不会同意。在开花时节的耀眼之外,向日葵还有关乎等待、隐忍与磨砺的种种面目,这些正是李娟在她最新出版的散文集《遥远的向日葵地》(花城出版社出版)中写下的。
这片向日葵地在新疆阿勒泰戈壁草原的乌伦古河南岸,是李娟母亲多年前承包耕种的一片贫瘠土地。李娟有一搭没一搭、漫不经心又饶有趣味地将那几年围绕这片向日葵地的生活道了出来。浇地、赶牛、扎稻草人,搭地窝子、搬家、洗澡,还有火爆脾气的“我妈”、走到生命尽头的外婆、倔强的雇工,以及鸡、鸭、兔子和狗……完完全全是裸露在大自然中的脆弱生活(如果你看到他们所住的地窝子是何其简陋的话),但又充满着乐观豁达,以及生命的尊严甚至庄严。这部集子延续了李娟阿勒泰系列一贯的信手拈来、天真自然,同样的,天真里又有苦涩的孤独的影子,恰如老作家舒芜曾经感慨的那样,“《阿勒泰的角落》系列美在哪里?就美在她明亮的而非阴暗的底色上……寂寞的诗多矣,明亮爽朗下的无边的寂寞似乎还没有人写,这就是独创的境界。”
从《九篇雪》《我的阿勒泰》《阿勒泰的角落》起,读者一路追逐着李娟的“明亮爽朗”以及“无边的寂寞”。这个高中毕业后一度进入阿尔泰山牧区生活的姑娘,跟着母亲开一个半流动的杂货铺和裁缝店,随羊群南下北上,与逐水草而居的哈萨克牧民生活在一起。“这片土地,是一片绝大部分才刚刚开始承载人的活动的广袤大地。在这里,泥土还不熟悉粮食,道路还不熟悉脚印,水不熟悉井,火不熟悉煤。”或许也可以说,这片土地还不熟悉汉语文学。于是,李娟无论是写风,写马群,写空旷,还是写针头线脚,写鸡同鸭讲,都毫无习气,不循惯例,把自己所见所想捏碎了摔到你面前,东一块西一块,“羚羊挂角,无迹可求”,却引来一片惊奇叫好。当年把李娟介绍给文学界的作家刘亮程曾言,“我为读到这样的散文感到幸福,因为我们这个时代的作家已经很难写出这种东西了。那些会文章的人,几乎用全部的人生去学做文章了,不大知道生活是怎么回事。而潜心生活,深有感悟的人们又不会或不屑于文字”。李娟独享这份来自生活与文字的双重优势,却也因此受到善意的质疑:“写了十来年阿勒泰乡村旮旯里琐碎生活和纯粹自然之后,她今后还要怎么写?”
而现在,“今后”已经到了。这部《遥远的向日葵地》显示了李娟在谐趣天真之外更深沉的写作理想。她不惮于谈论大地、万物与人——人的意愿与豪情,人的无辜和人的贪心,因为她从母亲和边地人民的辛劳中识出历史的延续,一百年前决定定居此处的先人们怀着怎样的期冀,一百年来种子怎样流转,水渠如何拓宽,耕地几经翻覆,作物生生灭灭,这里面有多少坚韧,又有多少妥协,人类改变大地多少,大地又回馈人类多少?明白这些疑问与思索,才能理解李娟所说,若能再次见到一百年前的先人,“我渴望如母亲一般安慰他,又渴望如女儿一样扑上去哭泣”,也能理解缘何“大地最雄浑的力量不是地震,而是万物的生长”。这里不再只是“明亮爽朗”与“无边的寂寞”,还有望向历史与人的体谅,有面对土地与未来的焦虑,李娟从这片向日葵地锻造出自己抒情哲学的厚度。
读完《遥远的向日葵地》,记住了一个词“地力”。向日葵油性大,太损耗地力,理应种几年歇几年,改种别的作物,让地力恢复过来。如果把写作比作耕种的话,同样存在养一养“地力”的问题。尤其是散文写作,因为常常是对个人经验与情感的开掘,相对于其它体裁来说,更具损耗性,写得多了久了,很容易就俗套流气,或者是无节制的情感泛滥,或者是干瘪空洞的修辞堆砌。《遥远的向日葵地》已经暴露出一丝前兆,作者频频在用“最”字,最脆弱、最贵重、最孤独,等等,表达的欲望盖过表达的耐心。李娟自己对此也有警惕,她在文中反思自己在面对如此息息相关的一块地时,缘何只能拼命地感慨与赞美。
克服之路不在别处,就在走出自我沉溺,继续专注地耐心地面向大地。“眼下世界里,青草顶天而生,爬虫昼追日,夜逐月。风是透明的河流,雨是冰凉的流星。”对李娟而言, 写作的参照物不是文学史,更不是畅销排行榜,而是驾驶着沧海一帆、漂流在四季之中的农牧民,是大地沉默又充满秩序的创造。有太多作家想靠手中的笔来吸引这个世界,却忘了首要的是被这个世界吸引。善待文学赖以产生的土壤,等一等、养一养我们的“地力”,大地并非应许之地,但它给诚实与坚持者以慷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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