罗静,中国首位成功登顶13座8000米级雪山的女性。“在大山面前,人真的很渺小”。“真正的登山不是一次两次的成功,是过程中遇到的各种困难,和通过努力化解后带来的成长”
“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8000米,在每条自己选择的路上坚持到最后,这就是成功,你就会是自己人生的导演,剧情便不会是平庸的”
罗静很娇小。
你很难想象,她是如何经历十几小时、几十小时,在直升机难以抵达的平流层边缘,在高寒、缺氧、负重,乃至随时面临雪崩、坠落之时,一次次登上8000米级雪山之巅的。
全世界海拔8000米以上的山峰共有14座,即所谓的“14座俱乐部”,目前只有34人完成登顶壮举,罗静只差一座。
从2011年10月4日登顶马纳斯鲁峰(Manaslu,8156m)到2017年7月27日登顶布洛阿特峰(Broad,8047m),罗静在高山之巅,向死而生,成为中国首位成功登顶13座8000米级雪山的女性登山者。
日前,罗静被新华社评为2017全国十佳运动员,并获CCTV2017年体育影响力非奥运项目运动员候选人提名奖。
除了脚下一串串跨越的高度,罗静更经历了同伴离去,队友遇难,以及各种险象环生。
罗静说,这些走过的路,登过的山,遇过的人,已化作血液融进自己的身体。“真正的登山不是一次两次的成功,是过程中遇到的各种困难,和通过努力化解后而带来的成长。”
冬日雨后的傍晚,罗静一脸微笑,身上那件银光绿色户外羽绒服,轻巧亮眼。咖啡馆里柔和的灯光下,皮肤白皙,长发披肩的罗静像个羞涩的小女生,与照片上全副武装、一次次登顶雪山的那个“女汉子”判若两人。
“我骨子里有一种野性,外表不大看得出来而已。”
42岁的单亲妈妈罗静想让孩子知道,“人活着应该有梦想,应该有一件事情值得你全力以赴。”
罗静笑起来嘴角俏丽的小虎牙会让人联想到某位女明星的样子,弯弯的眼睛又好似温柔的“晴格格”。她说,“女人真正的美,应该是经过岁月沉淀后的成熟。”
刃脊起舞
“恐惧赋予我勇气,让我懂得敬畏,使我真正理解生命的脆弱和可贵”
“突然很响的一声,闷闷的,我眼前,也正是Nurbu刚走过的雪岩一下坍塌了下去。我本能往右边一翻身坐到雪地上,因惯性下滑一段后停止,余光看到Nurbu也同时一个翻身向右边跳下,也因惯性往下滑……我坐定后紧紧拽住绳子,和身后岩石上的Sanu一起喊着Nurbu:STOP!STOP!……”
2017年8月14日,罗静在微信朋友圈发文,记录了刚刚与同伴成功登顶海拔8047米的世界第12高峰布洛阿特峰的艰辛,这是她的第13座8000米。
此次登顶,也是罗静第三次冲击布洛阿特峰。
第一次是2014年,当时抵达C4营地后,因积雪太深只好下撤。
第二次是2015年7月,在C1营地遭遇雪崩,命悬一线,在即将窒息的时刻,被夏尔巴伙伴Nurbu从雪堆中挖出。
这第三次,依旧历尽艰辛。从C3营地出发整整16个小时,冲顶时遭遇雪岩崩塌,罗静和夏尔巴伙伴被冲向了悬崖,幸亏三人结组,在离万丈悬崖只差半米的地方,另一个夏尔巴伙伴拼命止住,才幸免坠崖,又一次与死神擦肩而过。
“当时,我用颤抖的双手将现场拍了下来,很久无法平静。”罗静说,坍塌部位正好位于Nurbu脚后跟及自己的脚尖处。“如果我再往前多走半步,第一个掉下去的就会是我,而Nurbu也很容易被我下坠的力度拉下来,接着我身后的Sanu也一定就下去了……”
每一次平安下撤,罗静都会陷入深深的思考,雪山上的每一个细节,都是让登山者能安然下山的密码。“这次的侥幸,就因我之前很短的时间意识到自己偶尔跟Nurbu太近了,应该离Nurbu远一点比较安全,于是,我下意识放慢脚步拉开了与他的距离。”
并非因为雪山没有“收了”自己而得意重新“征服”山峰。相反,罗静更愿记取这些年伴随着阵阵战栗的惊险历程。
2015年4月23日,“14座”之一的安娜普尔纳四号营地,罗静被雪崩流雪压在了帐篷内,被及时赶来的夏尔巴伙伴挖了出来;紧接着24日回到大本营,25日遭遇尼泊尔大地震。罗静说,自己惊吓之余回望安娜普尔纳峰,虔诚拜谢。
2015年7月20日,攀登布洛阿特时遇到雪崩,在所有人都以为她必被直升机救走时,经过两天营地休整,在众人惊讶的眼光中,罗静又随队伍再次出发尝试冲顶,她说,“尽管未果,却无憾。”
2016年7月22日,攀登“14座”之一的南迦帕尔巴特时,罗静被落石从距离头部不到10厘米处划过击中胳膊,受伤下撤。
2017年,7月8日,经过艰苦的15个小时,登顶南迦帕尔巴特,成为首位登顶这个号称“杀人峰”的汉族人,也是第一个登顶此峰的华人女性……
“感谢雪山将生命赐还给我,而我必将用经历过各种生死磨砺的虔诚感恩之心面对生命,杀不死我的必使我强大。”罗静写道。
这些年,罗静痴迷攀登,享受着这项极限运动带来的快乐,更让她对生命、对山峰充满敬畏感恩。她说自己不喜欢“挑战自我”“征服自然”这样的词句,“在大山面前,人真的很渺小。”
2013年,因为报名太晚她没有挤进在阿富汗的那支登山队,后来队伍遭遇塔利班袭击,大部分人遇难,包括罗静的“导师”、国内优秀的民间登山者杨春风。
“执著和专注是一件事能否成功的关键,当然,每一次成功也需要一点点运气,而我似乎有雪山之神的护佑,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。雪山对我总是特别地厚爱。”罗静说。
新华社给十佳运动员罗静的评语写道,“知道的越多,就越恐惧。”
奥地利登山家布本多尔夫曾说,“恐惧是勇气的前提,没有恐惧也就没有勇气,恐惧可以保护我们,在应对特别挑战的时候,恐惧让我们发现看似安全的隐患。”如果没有这些年的攀登经历,罗静觉得无法真正理解那句话,“恐惧赋予我勇气,让我懂得敬畏,使我真正理解生命的脆弱和可贵,继续刃脊起舞。”
“干一件自己想干的事情”
很多时候,别人选择坐直升机进入登山大本营,而她坚持徒步上去,既为了适应高原环境,更为了省钱
2008年5月,罗静第一次在云南尝试攀登海拔5396米的哈巴雪山,并在团队中第一个登顶。向导一句“你特别适合登雪山,你的呼吸、步伐感觉非常好”,让本就感觉“很轻松”的罗静对高海拔雪山开始“长草”。
在这之前,罗静是一名IT小白领。她喜欢跑步游泳,做过运动版块的版主,周末参加徒步、扎营、高原转山等户外运动。丰富的业余运动,培养了罗静独立、坚韧、不服输的体育精神,更为她后来攀登高海拔雪山打下了坚实的基础。
2006年,罗静人生遭遇重大“雪崩”,将她埋进生活的谷底。当时,儿子不到一岁,丈夫突然失踪,她发现自己长时间生活在谎言里。200多万元的巨额欠款,凶险的追债者和法院难缠的官司,让身陷其中的罗静长时间徘徊在高层住宅的楼顶……
在那段阴霾的日子里,为了“捞人”,她四处求情,“阅遍人间无数丑恶”;为了还账,她卖掉自己唯一的婚前财产——北京三环边的一套住宅。同乡的律师看不下去跟她透露,“他不仅在经商方面,在情感方面也欺骗了你。”倾尽所有的罗静特别委屈,但她想,“不管怎样,他是我孩子的爸爸”。
生活艰辛总要继续,看着儿子纯净的小脸,罗静意识到自己必须重新振作,开心快乐起来。
历时两年多的官司结束后,罗静做出了令身边很多人都诧异的决定,“辞职去登山”。
一开始,罗静没有想过要登上8000米。哈巴雪山之后让她有了信心,仅一年半的时间,她便完成了从5000米级到8000米级雪山攀登台阶。这时,她结识了中国民间登山运动的积极倡导和开拓者,成功登顶珠峰、乔戈里峰、洛子峰等11座8000米级高峰的杨春风。
“老杨是当时国内民间攀登高海拔为数不多的殿堂级人物,他的攀登故事、理念和鼓励,对我产生了很大的影响,也使我有了尝试8000米级雪山的勇气和决心。”罗静说。
2011年10月,罗静在“导师”杨春风的带领下,登上了自己的第一座8000米雪峰——海拔8156米的世界第8高峰马纳斯鲁峰,从此,跨入了攀登8000米级雪峰的大门。
高海拔攀登目前还是一个高消费的探险活动,仅一个珠峰,如果从北坡登顶至少要花费30万-40万元人民币,从南坡也要25万-30万元。罗静并非有钱人,她的第一座8000米是用自己准备买车的钱完成的。
第二座8000米时,有公司表示愿意合作赞助,但不能“自由”地攀登,让罗静有一种被深深束缚的感觉,“这样的赞助我情愿不要”。
随着罗静在户外圈不小的影响力,攀登公司也愿意在她身上下注,于是通过向攀登公司赊账、介绍客户、自己组队等形式,在没有任何商业赞助的情况下,罗静靠自己的力量完成了7座8000米雪山。
“北京的房价也帮了我很大的忙。”罗静笑称,当年卖掉房子还债,她用余款在五环付了两套小房子的首付,几座8000米的费用不少来自卖掉的那套小房子。
生活中的罗静简朴,她没有奢侈品,更不会追求物质上的享受,连以前喜欢的朋友聚会,后来也很少参加了。
攀登第一座8000米时,她第一次花200元买了一条冲锋裤,她的登山靴总是又旧又破像个古董,登山装备也都是最基础的,“能保证不被冻着就好”。
很多时候,别人选择坐直升机进入登山大本营,而她坚持徒步上去,既为了适应高原环境,更为了省钱。
从2012年开始,她就是一直在没有钱的状态下坚持“干一件自己想干的事”。
“以自己的方式完成14座雪山”
“登顶永远不是最终的目的,开拓自身的可能性才是真正令人兴奋的”
罗静对登山是有野心的。“没有一座山峰,我是用舒适的方式去攀登。”
和所有优秀的登山家一样,罗静喜欢给自己的攀登制造一些麻烦,无氧、多峰连登、自己组队……这些年,罗静从一个“跟随者”转变为“决策指挥者”,她深刻体会到,“登顶永远不是最终的目的,开拓自身的可能性才是真正令人兴奋的”。
2013年,在一周之内连登迦舒布鲁姆Ⅰ峰和Ⅱ峰两座8000米;在2016年,15天之内连续登顶珠穆朗玛峰和安纳普尔那两座山峰;2017年,一个月之内,完成了布洛阿特和南迦帕尔巴特。罗静“收获”了对自己体能的认可。
2015年,罗静开始挑战无氧,因为无氧攀登对体能要求更高,“计划也不一样,包括体能的分配,风险的预估,什么时候该用氧,什么时候不用,该坚持还是不坚持,这些都存在很大的风险。”
现在商业登山公司允许攀登者用氧的海拔越来越低,最夸张的时候,登山者甚至从大本营就开始吸氧。罗静说,“对于外人来说,只关乎你是否登顶,没人管你用了几瓶氧气。如果把名利放在第一位,你就不会愿意拉练。把夏尔巴人当保姆,很早就开始用氧,这样攀登下来收获在哪儿?”
为了尝试无氧登山,拉练的时候罗静要比别人走得更高,每次出发要比别人提前一天。在安纳普尔那,罗静第一次尝试无氧,结果从3号到4号营地,“一路吐过去”。
2017年7月,被称为“杀手峰”的南迦帕尔巴特,是罗静无氧攀登最高的一座山峰,她坚持了13个小时,离顶峰仅剩下1个小时的路程。她说,“什么时候用氧其实是内心的较量。”
2015年在布洛阿特经历雪崩,那一次罗静离死神只有半分钟距离。“因为领队的一个错误决定差点没命下山。”死里逃生,让她深刻意识到,“绝不能做一个傀儡,自己的生命不能交给别人来负责。”
在营地,罗静经常会遇到一些女性登山者,不会打睡袋和帐篷、不会穿冰爪、不愿意自己背负装备,一切都要夏尔巴人帮忙。“我很震惊,这样的人怎么可以来登山?万一发生危险怎么办?”
“实际上,在登山文化发展并不成熟的中国,‘傀儡客户’几乎是登山者中的常态。”罗静说,例如珠峰线路非常成熟,营地很多,计划非常完备,有专门的修路团队,所以风险相对较小,如果攀登者体能和海拔适应能力好,珠峰登顶的概率非常高。
“所以很多人总是拿登珠峰的心态去想象14座,甚至有人在登顶珠峰后会说,我要去登k2(乔戈里峰)、马卡鲁,想法太简单了。”
2017年,罗静以“罗静高山探险”为名组织了珠峰—洛子连登,6名队员全部成功登顶,这次她成了被“客户”依赖的罗队长。“follower(跟随者)和leader(指挥者)的成长是不一样的。我的决策会影响到我的团队,我要能承担得起这份责任。”
正是经历了生死,罗静才能静下心来理解登顶14座雪山的意义。“为成功定一个标准的心态非常可怕。”罗静说,“每一次攀登,如果你不是用脑子去思考,而是作为登山客户的心态去跟随,即便完成了14座,那又有什么区别呢……而如果为了登顶而登顶,没有实实在在的收获,登顶也没有什么意义。”
“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8000米”
“没有一个母亲能永远陪着孩子。为何不让追求梦想的精神伴他一生呢,这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好的事情”
登山途中休息时,罗静习惯从怀里掏出保温杯递给最近的同伴,让他先喝一口,也会拿出巧克力、糖块与之分享。
在干诚章嘉的攀登中,当她把杯子递给旁边的韩国同伴时,小伙子惊呆了。他告诉罗静,“你的举动,真的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。”
那一次,他们遭遇了最大的山难,15个队友中5个死亡。在那次历时20多个小时的攀登中,前面同伴偶尔回头的一个眼神,都让罗静心怀感激,“那一次,如果没有那点支持,我不见得能活着回来。”
罗静说,“高海拔就像一个放大镜,人性的温暖都得以加倍凸显,哪怕是一杯热水,一个眼神,都会让人铭记终生。”
夏尔巴人Nurbu一直跟罗静以兄妹相称,对于这对经历过生死的搭档来说,他们的感情已经远远超过了向导和客户的关系。不久前,她邀请Nurbu和另一名夏尔巴人Sanu来中国旅行了十几天,“他们玩得特别高兴”。
罗静一直有个心愿,要开创以低海拔攀登为主的探险公司。她说,这是她对夏尔巴人的承诺,她希望自己的生死搭档不再会为了维持生存而去做高风险的工作,她实在无法想象自己有一天会听到他们的死讯。
年来,在“轻量化”的登山路上,罗静的背包里总放着儿子给她的毛绒玩具,她总是惭愧于自己在儿子成长中的缺席。“儿子军训离家,包是自己收拾的,我都不知道他是不是带够了衣服。”有5年的时间,罗静没有陪儿子过过生日,因为那个时间是巴基斯坦最好的登山季。
罗静说,“没有一个母亲能永远陪着孩子。为何不让追求梦想的精神伴他一生呢,这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好的事情。”
2017年,罗静又多了一个外号。67天之内,粉丝们将“罗十娘”一路叫到“罗十三娘”。7月27日,从号称“杀人峰”的布洛阿特凯旋,她吹灭了写着“罗十三娘”蛋糕上的蜡烛。
起初,罗静觉得攀登是自己的事情,而现在,攀登已改变了她的价值观,对待生死,对待很多事情时她的心态有了改变。“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8000米,如何让自己坚持下去,在每条自己选择的路上坚持到最后,这就是成功,你就会是自己人生的导演,剧情便不会是平庸的。”
如今,罗静正在备战自己的第14座雪山。
不久前,罗静晒出自己身着蓝色硕士袍的研究生毕业照。在微信朋友圈,她每天定时打卡学习英语。罗静说,“我要带孩子,要学很多东西,学很多国家的语言,看很多书,我不希望大家觉得我是一个只会登山的女人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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